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

【第20屆新加坡大專文學獎】《牛皮癬是我》

——散文組首獎(兼《聯合早報》金獎作品)


假使每个皮肤疾病都拥有自己的专属个性,如痱子是因热作乱的狂躁、水痘是等待被戳破的不安,那打从很久以前长在我身上的牛皮癣,大概有着和我如出一辙的偏执。新陈代谢过于旺盛的皮肤细胞上,这些雨后春笋的红红斑斑像一道道热血轻狂的伤痕,在我整整七八年的年少时期,它们见证着我一心想长大成人的急切盼待,而我也见证着它们的依恋,在我身上一圈一圈扩散。

那是二月初的某一天。忘了这是第几次回返吉隆坡中央医院复诊,拥挤喧哗和忙碌紧凑依旧无上限地相互交叠,建构了中央医院的白天生态。医院底层如常聚满挂号看诊的病患,我亦听见周遭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凌乱急促,啪塔啪塔,有种找不到放饭缝隙的不安。

搭上电梯,六楼皮肤科是我的复诊之处。八号诊室门后是个名叫楚俊的医生正在值班。他记得我。打从三年前初次报到,我复诊的每一次,楚俊通常都在。仅是医生病人关系的我们,对谈因时间久了而有着手足之间的亲切熟悉。一来一往的谈话中他一边浏览我的病历,一边笔迹迅速地记录书写,开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药单。

到同层的药剂所排队领药,荧幕上四位数编号不断往上挪,像我欲求不满的白色复诊手册,被没有尽头预约日期一再填空。——究竟何时才能摆脱这里?药单在白灯下略略透光,潦草的字迹逾越并打破了偌大的方格与框,多出几行的鸡肠药名增长了篇幅与陌生,轻薄之中多出的一丁点重量,再检视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干癣,竟让我此刻有些厌倦。吉隆坡好大,但惟有这里,我才会感觉自己和大家一样,都为着各自的皮肤顽疾相互抵抗与消耗。这里有一些脸庞选择放空,似乎再努力也敛不住几分落寞,仿佛被无恙拒于门外,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。

终于轮到我。护士把装满盒盒罐罐的小篮子递到我面前,对我讲解个别药物的使用须知。这些大大小小的软膏与药罐屈指数算一共八个,反正比上回复诊多了,而药与药之间类固醇剂量各有所差,它们因此被注定只适用于我身体的某个地位,像头皮像脸部像身体,清楚分明而不能互相干预。最终我清楚了每个软膏的用途,却不尽了解包装上些许艰涩的英文解说。我未曾特别过问,大概也不需要特别过问,看不明白也是好的。于是我如常把药物装入环保袋,离开药剂所。

电梯门打开,我带头进入,往后退居到一角。这安静的密闭空间随后不断往下沉,仿佛没有尽头而足以触碰到,那一切都还很好的时光。




同父亲之间:我们何以沉默

——“牛皮癣通常是家族遗传的。你说你的兩個伯伯患有牛皮癣,这就表示你父亲带着相同的基因,从而遗传并发作在你身上。”

由小到大,我和父亲十足“饼印”是真的,除了外貌,就连脾性,我也不由自主地承接了他的不善言辞。成长中曾有一段时期,我跟父亲之间经常发生摩擦。我的冲撞加上父亲的强硬,彼此不情愿把话说得太清楚,像单靠肢体语言就足够表达所有的爱,让家中时常无声胜有声,氛围安静却安全。后来我甚至将自己孤立起来,宁愿舍弃宁愿淡忘表达的本能。

直到干癣接二连三地变成暴露在表皮上的弱点,无形中延伸至我们缄默多时的隔阂,那股非得要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强悍,反而自行瓦解了。

发现牛皮癣开始肆虐,是十六岁的时候被理发师察觉头皮渐渐鲜红,症状类似发炎,干燥得如一不小心就会裂成伤口。尤其热天袭来,头皮加剧作痒,加上无法制止掉落的碎屑,困扰了我好久。父亲于是带我辗转了几家药剂所,药剂师们不约而同要我戒口,唯独戒口无效,我才被确诊为牛皮癣患者,而非单纯的湿疹。接着我被带往私人诊所看病,那些打过的免疫针、日日强忍阵痛下使用的酸性喷雾剂,前前后后积成了父亲为数不小的一笔支出。两三年后,见我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,医生方建议我到中央医院长期看诊。自此我便成了医院的常客。

多数时候的复诊,是父亲带我去的。从家里往返医院的车程需要约一个小时。无解的是,在这空间比居家狭小的轿车里,父亲反而更愿意倾吐自己,与我谈话,尽管他开口闭口都离不开国家政治和已故的爷爷,但我也乐于扮演倾听的角色,尽己所能地称职。到新国念书后,复诊次数从每个月一次,变成每半年一次,交谈的时日被岁月与距离往外拉扯而越来越稀薄,而越来越需要凝视。于是短短的一小时里,父亲用滔滔不绝的说话,把通往医院的路途拉得好长好长,遗落了林林总总的电台广告。

过去时常在家的日子里,每晚十一点晚间新闻结束,父亲临睡前,都记着要替我头皮上药这件小事。他坐在沙发外侧,而我坐在地上背对他,随后他打开药罐,指尖从中抹了一小把藥膏,往我的头皮擦啊擦,时间把他的动作从生疏变得熟练,我则低着头自顾自地看手机,一脸安逸。这时的父亲,又不如在车内那般多话。但我喜欢他为我涂药时,那干脆利落且精准到位的手感,似是无论换了谁坐在我身后,那厚实的感觉都无可取代。我知道父亲向來不喜欢上镜,但我总偷偷把我们这亦近亦远的距离,透过微小的镜头存入手机。除了拥抱,这是我和父亲最亲近的距离吧,毕竟我们也好久未面对面拥抱过了。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夜晚十一点拼合起来,我依稀捕捉到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,日常的晚上家里只得他一个人,大概都是在跟电视各说各话,而少了一点像家的乐趣。

正因父亲平日话语不多,因此关于一些惯性的叮咛,我总特别容易记住。最记得他常说:“药膏啊,稍微抹上薄薄一层就够了,不必涂得太厚,不然类固醇会吃掉皮肤(的厚度)。”

这番话更像是一直以来他想给予我的。

适逢期末考后的归期,与父亲对话的时光向来是我期待回家的一部分,哪怕来到当下,我对他开口说的话总比预料中的少。但不论是车内的一个小时,抑或每天二十三点的沙发边缘,那一左一右、一前一后,这些距离与时光,都令我安稳笃定。

不论多年后身上的癣会蜕变成什么模样,至少我们,都为固执找到了出口。



同爱侣之间:我们都无药可愈

——“目前仍没有药物可以根治牛皮癣呢,只能靠这些类固醇药膏加以控制而已。”


两三年前第一次前往中央医院,是男孩陪我去的。临近下雨的放学午后,两个身穿校服的学生哥单凭路牌和路人的线索,迷迷糊糊中摸索到医院的正门口。毕业将至的年岁和样子轻薄得像当时尚未猖獗的癣,不痛不痒仿佛蚊子的叮咬,以为随手抓一抓便會止痒痊愈的模样过于自信,却十分好看。从护士替我测量身高体重,到咨询医生,乃至填写一份我最终获得满分的,有关牛皮癣的认知测验,这些必经的步骤显得繁琐,却都是男孩陪着我循序渐进完成的。

逢学校假期,男孩总会到我家里住上一段日子。他无忌我头发上的皮屑和油腻,将每天朝早替我洗头当成乐趣,时而跟我诉说各种关于他和他的家人,以及宠物狗狗的故事,时而教我哼唱徐佳莹的歌。比起逛街看戏吃饭,我更喜欢他把旋律与故事洗在我的头皮和背脊上,再一起把这些淋湿的地方与故事擦干风干。窝在浴室里耗上很久的时光、像跟父亲一样最快乐也最刚好的距离,仿佛比亲吻拥抱更加合衬,而他也从未对每天清晨我那未及收拾的缺失邋遢有所拣择。

毕业后的学校假期,我们一起走访了槟城。那是我们到过最远的地方。旅行第一天,我们就为着租车的事起了口角,在于他坚决不租车而徒步行走,想跟我发掘更多不起眼的风景;然而摄氏三十几度的天候底下,万恶的头皮一直不听使喚地瘙痒,情绪因此而急躁大声起来,远远盖过了他兴致勃勃的说话。那晚我们带着并不尽兴的旅程回到房间,继续以冷暴力稳住各自的立场,谁都不愿退让。直到睡前当我从旅行袋里取出软膏,双人床上男孩唤我坐到他前面,替我擦药,口吻不情不愿。他的指头笨拙生硬,更多像是出于心里还在骚动的不甘妥协,而我早已为他这股傻气的着紧而气消了。与我之间,男孩上药的姿态与父亲相像,软膏轻轻慢慢在他的指尖和我的头皮上游走,唯独他的动作却不如父亲干脆,药膏仿佛无从渗透发丝进入头皮。

晃一晃眼,三年过去了,那四天三夜如此贴近的相处,早已隽永过这些年的盛夏,唯独难逃感情瓶颈的我们,最终也难逃结束,大概就只剩我的癣仍拖曳着我和我的怀旧,漠然地不断生长,沒有半点怜悯,像当初我们在槟城偏爱的那家小型小吃店,在我后来问起的时候,才知道它歇业已久了。我们总是自大地预设太多,来不及抓住重要的最后时刻,包括对看倾谈的勇气,我们都所剩无几了。桌上的相框,尽管跟他有关的那一格已经空白,但旅途中我们起争执的那个夜晚仍记忆犹新,尤其是替我擦药时,他挨近我耳边淡淡说了声抱歉,顷刻间又若无其事地匆匆盖上药罐,跑去洗手。比起面对面的凝视,也许这样说话真的轻易很多,无奈最终我们错用了相爱方式,耗尽了最后袒露心声的勇气,无法再诚实诚恳。我们曾因同路而熟悉了从学校到中央医院的路线,然而关于相惜相伴,我们拖得再紧再深刻的手,也只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轮廓。

好些复诊的时候,楚俊都会不经意地问起他,在楚俊嘴里,他总是“以前陪我来复诊的男孩”。而我的回答都千篇一律,不外乎就是他很好,忙功课忙工作,所以我自己来复诊就行了。当然,这些说话中,也有一部分是我期盼的,关于他今天生活的样子。

回到第一次看诊那天,楚俊在介绍牛皮癣时对我说,牛皮癣来到后期,可能会遍及全身,甚至影响关节,进而引发关节炎。我突然忆起很久以前在我身体,它们也不过是小不点,或许没料想过日子久了,会对我依赖成性,进而难以离开吧。这些红红斑斑曾经也和自己十分神似,一旦快乐起来,便忘了时间,忘了自己本该意识到的,那必须随时间迅速生长的本能。确定爱上一个人的时候,好像也是这样的。

它们进进退退,总在看似消失殆尽之际,又偷偷往外扩一圈,似乎比我更要留恋过去。如果它们至今从未彻底死去过,应该都和我一样记着,那些触碰过自己的指尖与温度。



同自己之间:在它单薄的尽头,会有日出吧

——“你的皮肤疾病不是湿疹,所以不用戒口。……放心,海鲜、花生什么的,并不会对病情造成任何影响,倒是烟酒要少碰,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。”


高中三年,我的身高在班上属于不高不矮,离不开中间区的座位,因此常被后方的同学好奇问及我头上的新大陆。初时我不免焦虑慌张而词穷回应,但久而久之我也练就了一口轻描淡写,将错误一律归咎于海鲜,吃吃药便会痊愈。诸如此类的谎言都不是恶意的,不过当它蚀进了生活与嘴角,当事人如我往往都信以为真,像明明楚俊说过我无需避忌海鲜,但我却把所有鱼虾蟹排除在唇瓣之外,然而这些癣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比较温顺。大抵只是我需要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罢,但我真的从未痊愈过。

近来又发现手腕和脚踝上多添了几点新的红斑,我只能无奈地迎接他们入住,在入睡前给它们喂以药膏,仿似执意地绑住它们的手手脚脚,不让他们在我熄灯之后伺机地张牙舞爪。——那些赶不走的,我也只能想尽办法跟它们共处吧,总是我在跟他们单方面地对话,一起入眠。身上有一些红癣,是由不觉意划伤的口病变而成的,时间它也是一把锋利的刀,当年复一年它们变得贪婪,不断吞噬我的皮肤来喂养自己,皮肤对于热天的免疫力已经所剩无几了,痕痒总会轻易失控,如同毛囊周围无数个痒觉炸药全被同时引爆,这些时候也只有背包里的止痒药才能将我从不适中拯救。所以阳光缺缺的日子最叫我乐得自在,同时却认为自己在纵容它们。阴天和晴天之间,我唯一找到的平衡点,无非就是爱上了待在室内,爱上书写和绘图。

至于房间书桌的一角,这些瓶瓶罐罐堆得越来越多,以致我只能以瓶盖上的标签,辨别哪些只限于头皮,哪些是涂抹身体,哪些又是为薄层皮肤所用。在这些药膏的药性驱使下,干癣的未曾退散,也似是对于过往今时的生活,我的不断对抗不断免疫。虽然偶尔过于疲倦时,我会忘了涂药,但若是偏执都需要慰藉,我的手机库存需要循环不尽的慢歌,而牛皮癣它,起码还有这些药膏。幸得有书写为我记载和它共处的日常,如同类固醇浓度与分量不一的软膏有着各自的标签,上面标明了药物成分、一天的使用次数、我的姓名,以及失效期,好让我可以随时数算它们陪伴我的夜晚剩下多少,而几时我又该将它们丢弃,像在生命的升降中我必然遇上的,此时此刻非常重要,抑或曾与我相亲相爱过的人。

电梯门终究还是打开了。到达底层,门外的人潮与噪声倏然变作一股時光巨流,夹带许多无以名状的冲击流涌而入。踏出这座空间的一霎,我竟有种骤然清醒的错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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