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散文組首獎(兼《聯合早報》金獎作品)
假使每个皮肤疾病都拥有自己的专属个性,如痱子是因热作乱的狂躁、水痘是等待被戳破的不安,那打从很久以前长在我身上的牛皮癣,大概有着和我如出一辙的偏执。新陈代谢过于旺盛的皮肤细胞上,这些雨后春笋的红红斑斑像一道道热血轻狂的伤痕,在我整整七八年的年少时期,它们见证着我一心想长大成人的急切盼待,而我也见证着它们的依恋,在我身上一圈一圈扩散。
那是二月初的某一天。忘了这是第几次回返吉隆坡中央医院复诊,拥挤喧哗和忙碌紧凑依旧无上限地相互交叠,建构了中央医院的白天生态。医院底层如常聚满挂号看诊的病患,我亦听见周遭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凌乱急促,啪塔啪塔,有种找不到放饭缝隙的不安。
搭上电梯,六楼皮肤科是我的复诊之处。八号诊室门后是个名叫楚俊的医生正在值班。他记得我。打从三年前初次报到,我复诊的每一次,楚俊通常都在。仅是医生病人关系的我们,对谈因时间久了而有着手足之间的亲切熟悉。一来一往的谈话中他一边浏览我的病历,一边笔迹迅速地记录书写,开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药单。
到同层的药剂所排队领药,荧幕上四位数编号不断往上挪,像我欲求不满的白色复诊手册,被没有尽头预约日期一再填空。——究竟何时才能摆脱这里?药单在白灯下略略透光,潦草的字迹逾越并打破了偌大的方格与框,多出几行的鸡肠药名增长了篇幅与陌生,轻薄之中多出的一丁点重量,再检视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干癣,竟让我此刻有些厌倦。吉隆坡好大,但惟有这里,我才会感觉自己和大家一样,都为着各自的皮肤顽疾相互抵抗与消耗。这里有一些脸庞选择放空,似乎再努力也敛不住几分落寞,仿佛被无恙拒于门外,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。
终于轮到我。护士把装满盒盒罐罐的小篮子递到我面前,对我讲解个别药物的使用须知。这些大大小小的软膏与药罐屈指数算一共八个,反正比上回复诊多了,而药与药之间类固醇剂量各有所差,它们因此被注定只适用于我身体的某个地位,像头皮像脸部像身体,清楚分明而不能互相干预。最终我清楚了每个软膏的用途,却不尽了解包装上些许艰涩的英文解说。我未曾特别过问,大概也不需要特别过问,看不明白也是好的。于是我如常把药物装入环保袋,离开药剂所。
电梯门打开,我带头进入,往后退居到一角。这安静的密闭空间随后不断往下沉,仿佛没有尽头而足以触碰到,那一切都还很好的时光。